本篇文章节选自《小老百姓神學》第7章
有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
小明和王博士一起到野外踏青露營。在飢腸轆轆之後吃了點烤肉和泡麵,兩杯啤酒下肚,他們滿足且疲倦地回到帳篷內休息。
大約凌晨三點的時候,小明搖醒了熟睡的王博士說:「你往上看看,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滿天的星星。」王博士慵懶地說。
「這代表什麼意義?」小明問。
博士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從天文學的角度,我看到成千上萬的銀河系,這代表著可能有上億個星球;從星相學的角度,目前土星運行到了獅子座;從時辰學來看,現在應該是凌晨三點左右;神學來說,這告訴我們神的偉大和我們的渺小;氣象學來說,明天應該會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你看到了什麼呢,小明?」王博士好奇地反問。
「你這個白痴,我們的帳篷被偷走了!」
「帳篷被偷走了」,一個人最重要、最基本的生存問題,往往被其他偉大問題的耀眼光芒給掩蓋了。今天我們正經八百地討論人權、人文、民主、科技、教養、正義,甚至教育,但是我們真正面對了基本的問題嗎?到底人是什麼?人為何活著?人活著有何目的?稍微追根究柢的人會知道,這些問題是所有問題的根本。而現代社會給我們的最大挑戰,就是讓這個核心問題被掩蓋了。
古代哲人沒用過電腦或iPad,沒搭過飛機或高鐵,沒看過電影或《康熙來了》,但在人生目的這檔事上卻是毫不含糊的。亞里斯多德把目的分成兩種,一種是手段上的(instrumental ends),另一種是固有、內在的(intrinsic ends)。「手段上的目的」是達到其他目的之途徑(means),而「內在的目的」就是以自己本身為目的,也就是人生的終極目的。舉例來說,造船的工匠的目的是把船建造好,當船造好了就算是完成了工匠的使命。然而,這個造船的工作僅是「為了運送軍隊」的一個「手段」,本身不是最終目的。又如,軍醫把傷患醫好了就算完成使命,但是「傷患健康」的真正目的,卻是上戰場「打仗」。雖然軍人的目的是在戰場上贏得勝利,但是更高的目的卻是為了「和平」。對亞里斯多德而言,人類的最高目的(或稱「至善」)乃是「幸福」。
亞里斯多德所稱的幸福,和我們今天因著生活豐足而有的「幸福感」不甚相同,他所說的幸福不是短暫的愉悅或是娛樂,而是涵蓋整個人生過程的,並且必須和「德性」相應一致。換句話說,幸福的生活就是合乎德性的生活。一個人越是品格高尚,他的活動就越優良,也就越幸福。
不僅西方哲學家在乎目的(以及品格),儒家思想亦是如此,儒家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算再不實際、再過於理想化,卻也指明學習乃是有所次序,有所目的,最終是為了家齊、國治、天下平。
今天的社會一再逃避或是邊緣化「人生終極目的」的問題,學校充斥了各式各樣偉大的知識,卻不問「目的」和「德性」。我們沉溺於know-how及know-what,但是不去know-why,甚至know-who。張文亮老師也曾經表達類似的哀悼:
當一顆石頭丟出去,
「石頭運動的軌跡。」——這是物理的問題。
「石頭打到人了!」——這是法律的問題。
「喂!你幹嘛丟石頭?」——這是心理的問題。
「難道,我沒有權利丟石頭?」——這是政治的問題。
「反正,你丟石頭就是不對。」——這是倫理的問題。
「用哪部分的肌肉來丟可以最遠?」——這是生物的問題。
「肌肉裡進行什麼樣的反應?」——這是化學的問題。
「咦?這顆石頭的組成成分是什麼?」——這是地質的問題。
「為什麼石頭打到A,不打到B?」——這是數學機率的問題。
「幹嘛!有事沒事討論這問題?」——這是哲學的問題。
「丟磚頭會不會比丟石頭更賺錢?」——這是經濟的問題。
「吃了什麼食物,才有這種力氣丟石頭?」——這是食品科學的問題。
「是不是不同人種對石頭有不同的丟法?」——這是人類學的問題。
「那麼,古人是怎麼丟石頭的?」——這是考古學的問題。
「老兄,省省力,我設計一個機械替你丟石頭。」——這是工程的問題。
「把這一切的感觸用文字寫下來吧!」——這是文學的問題。
今天,學校裡面的許多科目,
都是被這顆石頭打出來的,
但是更基本的一個問題是,
起初是誰,把那一顆石頭丟出來的?
在這個分工細緻的社會,每個人都必須在一個非常窄小的領域出類拔萃。有研究珊瑚礁生物學的專家、或是專門設計電腦風扇機構的工程師、專攻小兒呼吸道的醫師、有機合成與光化學博士,甚至連神學都要拆成各種細小分類。很諷刺的是,我們可能成為某方面的「達人」,卻在人際關係或品格上不及格,更別提去思考「生存的意義」了。
在這樣的世界裡,「科學方法」是一切可靠知識的來源,只有這些科學方法驗證出來的才是客觀、可信的(當然也被認為比較重要)。信仰或道德充其量只是個人的價值、主觀意見。並且隨著資本主義的工具理性(capitalistic-industrial rationalization)不斷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社會上充斥著「手段」,那些關心人類生存目的的傳統或宗教智慧則被邊緣化。在公領域當中,缺少了共同的人生目的和價值,沒有一個穩固的社會共識的基礎。我們的帳篷不見了,一個「神聖的帳幕」被偷走了,儘管有許多偉大的夢想、酷炫的發明、精妙的科學進展,然而人類的許多基本生存問題卻缺少共識、更無法思辯。
在暢銷書《正義:一場思辨之旅》中,邁可.桑德爾(Michael Sandel)也談到,不管是從功利角度(福祉最大化),還是從個人自由主義出發的論述都將陷入泥沼,各講各的,流於情緒而不可能達成共識。問題出在大家對於「什麼是美善」根本就沒有共同的方向。他認為必須先談人生目的(Telos)的問題:有什麼是美善的?有何美德是值得大家培養的?在人生有「目的」、有所謂「共善」的基礎上(而非假裝客觀、假裝「價值中立」),正義才有可能思辨、才可能談得下去。
桑德爾的言外之意是,目前這個充斥著「自由」和「自我」,而沒有人生目的(Telos)共識的社會,是一個理盲濫情的社會。
理盲而濫情的社會
當代最重要的道德哲學家之一,麥金太爾(MacIntyre),在他的鉅作《德性之後》(After Virtue)講了一個比喻:
想像一下由於一場大災變而使自然科學蒙難的情形。公眾把一系列周圍環境的災禍歸咎於科學家。普遍的騷亂發生了;實驗室被焚毀,自然科學家被處私刑,書籍和儀器被毀壞。最後,一場愚昧的政治運動得逞了,成功地廢除了各類學校和大學中的科學教育,監禁和處決了倖存的科學家。然而,後來還是出現了一種反對這一破壞性運動的傾向,明智的人們尋求科學的復興,雖然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忘了科學本來是什麼。此時人們所具有的只是以往科學的殘章斷片,實驗知識與任何賦予他們意義的理論脫節,理論也或者本身支離破碎,或者與實驗無關,儀器的用法也被遺忘,書籍因遭撕毀和焚燒而殘破不堪,字跡模糊。但所有這些殘骸又將重現在已復活的所謂物理學、化學和生物學的實踐中。成年人在相對論、進化論和燃素論各自有何優點的問題上爭論不休,儘管他們對各個理論僅有極有限的知識。兒童默識著化學元素週期表的殘留片斷,背誦著某些咒語般的歐幾里德幾何學定理。但沒有人或幾乎無人意識到,他們正在從事的並非是全然真實意義上的自然科學。因為那具有穩固性和連貫性的一定準則的言行,和那些使他們的言行具有意義的必要的背景條件都已喪失,而且也許是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麥金太爾藉著這個科學災難的隱喻,想要說明的就是:我們的道德世界事實上就像這個故事中的自然科學一樣,處於一個嚴重失序的狀態。就算我們擁有許多道德理論,也不過是殘章斷片,已經脫離那些給予它們意義的背景條件。華人在這方面有更深刻的體悟:中國經過五四運動引進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思想,經過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把孔孟老莊諸子當作牛鬼蛇神,把固有的文化思想視為洪水猛獸。然而經過共產主義的失敗,走入了資本主義的道路,才赫然發現,「趕走了一個鬼,其實引進了另一個更兇狠的鬼」,道德的真空讓資本主義把人性的貪婪發揮到極致,各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層出不窮,以至於中國領導人近期才發現,必須加強傳統道德教育,否則這個國家社會將要分崩離析。
麥金太爾認為,西方在啟蒙運動的思潮中失去了道德的基礎。休姆(Hume)企圖將道德建立在「同情」上;康德試圖將道德建立在「理性」上;祈克果則將同情和理性放兩旁,將道德訴諸於「選擇」——對麥金太爾來說,這些都是失敗的論述。沒有了道德的根基,不管是功利主義、存在主義式的道德論述,都只是個人拿著殘留片斷在爭論不休而已。現在的道德世界充斥著「情感主義」——對或錯的道德判斷主要是基於個人情感和個人的好惡,而沒有客觀的依據。
對麥金太爾來說,這個失去的道德根基就是之前所提到的,亞里斯多德的「目的論」。我們如果不談人生的目的,我們的各種知識、偉大的論述和說服力十足的觀念都將零零碎碎沒有連貫性。世界上的各種心理學、政治學、生物學、社會學、科學如果沒有奠基在一個人類生存的目的上的話,都如脫韁野馬,不知道何去何從。
麥金太爾認為,這樣喪失德性基礎的社會,將會是尼采的舞台。尼采的「超人德性」將成為當代主導的德性標準(見下一章的介紹)。目前這濫情主義的世界將是三種角色的天下。第一種是「經營管理者」(Manager),這種人的目的是為了最大化的效率及效果,他看效率和效果是中性,利用周遭的人事物以完成他的目的,實現官僚的效率。「審美者」(Rich Aesthetics)是為了享樂而生,他存在的目的是為了降低生活的無趣感,而到處尋找生活的快感,並且為了達此目的而往往操縱別人、不擇手段。第三種是「治療家」(Therapist),因為有前兩者的存在,他也必須存在,他特別能夠減輕審美者在沉迷放縱中所無法滿足的焦慮。面對種種紊亂的社會現象,我們似乎都可以看到經營管理者、審美者及治療家這三種角色的出現。以台灣的八八水災為例,當冷血的「經營管理者」(政府官僚)因為把受災的生命當成「數字」來處理而出了包,濫情的「審美者」(被恐怖的天災所震撼的老百姓)需要紓緩他們的不安,而嗜血的「治療家」(政治名嘴和煽情的媒體)的目的並不是真正要探尋真理或解決辦法,他們的存在是為了讓審美者能夠有宣洩的管道,而自己藉此得到好處。
這樣只訴諸感情,卻不甚在乎什麼是真實的(比較融貫完備的真相)的現象,似乎就是我們社會的寫照。在這樣的社會中,沒有太多人在乎真相,卻對自己的「感覺」特別有自信。不管是民調、政治人物、還是媒體,都擅長操縱人民的情感,卻連最基礎的事實都不願交代清楚。文化批評家波茲曼(Neil Postman)早就提醒我們新聞「娛樂化」的現象。試想想三十秒一則的新聞能夠說明什麼事實呢?我昨天跟老婆吵架的家務事,沒有一兩個小時都不見得能夠說得清楚客觀,更何況是核能、石化、治安這些國家社會的大事?有多少媒體真正在乎這些大事,並且幫助大家進行冷靜客觀的思辨?在過多媒體的競爭之下,他們考慮的只是新聞價值(收視率),最誇張、最煽情、最具娛樂效果的就是新聞!「誰又講錯什麼話」、「誰和誰嗆聲」、「誰又發生了什麼醜聞」、YouTube上有什麼好笑的視頻,都是新聞。貼近事實從來就不是重點,「造神」或造「全民公敵」最有吸睛效果,尤其,前一天的「神」今天變成「全民公敵」這樣的娛樂效果更大(陳水扁、馬英九、老虎伍茲、蕭淑慎、Makiyo等等)。
不僅真相是破碎的,民眾的注意力也是破碎的。播完幾千人被壓在土石下的災難悲劇後,進一段潔白牙膏的廣告,再來看一段立法院的打架事件,然後接一段「補教人生」的新聞,然後是某個名模懷孕閃婚了……我們所了解的「真相」是如此片斷沒有縱深。有八卦、有畫面、有評論和訪問,但就是沒有真誠的哀悼。
在這些新聞中,我們彷彿看到了全世界,是每件事只能化作短暫的情緒,隨著新聞炒作完畢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聞綜藝化」的現象越演越烈,卻遠遠不如綜藝節目。看綜藝節目至少清楚自己腦袋空空,要讓無厘頭的表演娛樂我們;但是當我們認真地以為看到了「新聞」,卻只是「娛樂」,這樣的危害真不知如何評估!
然而新聞事件需要你的評估,以繼續創造話題。在資訊揭露不完整的情況下,竟然要老百姓投票:鋒芝婚變風暴你相信誰?你覺得梁洛施與李澤楷有真愛嗎?說實在這干我什麼事(況且清官難斷家務事)!內閣誰不適任?核四要不要廢?蘇花高要不要蓋?台大醫院誤移植愛滋器官,誰該負最大責任?然後選立委、縣市長和總統。有哪件事我們能耐心地、完整聽完正反面的論述、進行一場審慎的思辨之旅呢?幾乎沒有。全部憑感覺。
在一個價值觀、道德感破碎的世界,理盲濫情似乎不是偶然,而正是二十一世紀的寫照。
創新是美德,傳統如敝屣
不僅如此,我們也看到創新與傳統的張力。創新,是今日社會的王道,隨便在網路上google一下「創新」,你會發現各種偉大的創新專案:創新成果發表、創新人才訓練中心、創新育成中心、中小企業創新研發計畫、公共創新平台、產業創新條例……;創新也不僅止於這些硬體的組織和平台,還有各種領域的軟性創新:理論創新、制度創新、模式創新、流程創新、標準創新、觀念創新、科技創新、文化創新……假如你覺得「創新」這兩個字太氾濫了,那我們換個同義詞吧,「創造力」甚至更軟的「夢想力」。養兒育女的人特別常被提醒:不要給孩子太多的束縛,以免扼殺孩子的創造力、夢想力。
然而,人類歷史上,「創新」從來不曾是受人愛戴的觀念,從來不是「美德」。過去的社會,向來都是像是一輛馬車在「傳統」的坡道上平穩前進。「創新」在以「傳統」及「命令」為主要法則的世界中常常是威脅,是危險的東西。經濟思想家海爾布魯諾提到,在十七世紀的歐洲,出現了一個長襪架的革命性專利,但是英國的樞密院竟然下令禁制這種危險的新玩意。在法國,進口印花布竟然導致一萬六千人喪生。在某處也曾經為了非法印花布的案件判處七十七人絞刑,五十八人被輪子輾死、六百三十一人發配到船上做工,只有一個幸運者被釋放。
為何現代人如此著迷於「創新」?(參考下一章對沙特存在主義的分析,因為人生沒有意義,需要藉著創新來創造意義。)人類過往認為「老的」、「傳統的」才有價值和智慧,因為經歷過時間的考驗。今天任何「新的」就是進步,就是突破,就如同iPhone 5比iPhone 4S,Windows 8比起Windows 7的技術更加躍進一般!然而創新真的帶來很多的快樂嗎?真的就是進步嗎?用了智慧型手機,人類真的更有智慧了嗎?我同意創新是重要的,畢竟我們是按照神形像所造的人,擁有與動物不同的創造力。但是我們必須問:「創新」真的有如此至高無上的重要性嗎?創新該不該有界線?並且無止境的創新是以什麼為代價?
在強調「創新」的資本世界裡,主要的手段是「競爭」。競爭並非全然壞事,一方面能激發我們的潛力,一方面透過競爭的機制,讓好的產品勝出獲得獎勵。然而,當社會中滿是競爭,以競爭為常態,勢必導致社會中有更多的爾虞我詐,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持續不間斷、無止境的競爭,將導致嫉妒紛爭、懷疑和壓力。
此外,在強調競爭的世界裡,贏家往往只有一個,只有你輸我贏,沒有共贏。更有甚者,贏家的獎勵只是名、利、錢(一些無法真正讓人滿足快樂的外在獎勵)。換言之,在這個資本世界中,創新是被鼓勵的、也要求某種程度的誠實及透明,但這系統並不真正獎勵「道德」,更不鼓勵「良善」,不鼓勵為社會大眾、大多數人的利益著想。可想而知,資本社會並不提倡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不會獎勵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更別提要塑造聖靈的果子:溫柔、良善、和平等等……。過去為了小眾利益而壓榨老百姓、奴役別人的,我們稱之為暴君;今天為了公司股價然後壓榨血汗工廠的民工、讓員工爆肝賠上健康的,然後還利用產品捆綁奴役消費者每日生活的,我們稱之為偉大的「企業家」或「創新大師」。
換言之,我們的社會鼓勵「創新」甚於「道德」,重視「才華」甚於「品格」。綜藝節目如《超級星光大道》或是《美國偶像》這類型的節目,鼓勵的是什麼?大家有夢最美,一夜成名,個人才華的重要性被無限放大。尤有甚者,只要敢秀、敢露、幹罵、搞怪、煽情的,竟然都可搶占媒體版面。
社會學家杭特(James Hunter)在《品格已死》(The Death of Character: Moral Education in an Age without Good or Evil)中提到,美國的道德教育儘管是出於善意,但是基本上是失敗的。他強調品格在這個沒有「對」和「錯」的世代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性」(personality)。孩子們不再需要任何宗教信仰、傳統、社群的外在權柄來作為道德判斷的基礎,而是從心理學的「自尊」、「自我實現」,從自己感覺的角度來做道德判斷:「你做好事,你會感覺比較好。」,「你包容別人,你會感覺比較好。」
在這個以創新為主要「美德」的世界當中,任何制度、傳統、紀律和教條很容易成為過街老鼠。傳統和習俗並非沒有改善的空間(常常也是罪的結構體),但是我們很容易矯枉過正、盲目地否定傳統。縱使「世人都犯了罪」,但是使徒保羅並沒有一竿子打翻所有人的傳統,他也提到外邦人有律法的功用寫在他們的良心上,而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羅二14~16)。
前面提到,魯益師曾指出,古今中外世界各種文化不管是蘇美、印度、古埃及、巴比倫、羅馬、近東,都有某種共同道德的基礎Tao,強調誠實、公義、孝順、雅量、甚至恩慈等等。他提醒我們,站在「道」之外的創新,事實上是站在「空虛」之中:
新意識型態對於「道」(人類的傳統道德)的反叛,就像是樹枝要對樹本身造反一樣;如果這些叛亂分子能成功的話,他們會發現他們同時也毀了自己。
魯益師並非說傳統都是好的,都不用變革創新,而是說真正改革的人必須先浸淫在傳統裡頭,在傳統中改變。就像是基督宗教思想史大師帕利坎(Jaroslav Pelikan)所說的,我們需要去分辨「傳統」和「傳統主義」:傳統是死人的活信仰,傳統主義則是活人的死信仰。「傳統」延續了人類的美德、智慧、生存的目的等等。「傳統」彷彿樹幹一般,本身沒有生命,但是卻支撐了整棵樹,讓生命得以留存。今天「只要創新而丟棄傳統」的大革命,其實充滿了危險,就如同魯益師所說的,將導致人類的滅絕(Abolition of Man)。
對小老百姓的挑戰
回顧這一章,當這個世界失去了最終的目標,次要或是手段上的目的則取而代之。我們大步往前邁進,卻不知走向何方。我們有了生活便利,卻失去了「生活」。這是當代人普遍的困境。宗教或傳統縱使不完美,但是至少還對社會的和諧和安定、人類的生存和死亡、甚至永恆意義有諸多指導價值。然而今天在資本主義(當然還伴隨著許多其他的啟蒙思潮)的蠶食鯨吞之下,「經濟成長」變成人生至善和最高目的,宗教傳統不敢說完全消失了,卻只剩下破碎的片段。
我家有幾扇大窗,讓我們可以鳥瞰新店溪上游及台北市,它們常常因為小孩的手印、灰塵、雨水的潑濺而髒污,使我懊惱不已。有時候,我一時興起去擦這些玻璃,但是不擦則已,越擦就發現越擦越髒,一擦而不可收拾。花了四十分鐘終於擦乾淨了,但是,從不同的角度看還是有污漬,假使太陽出來(或光線變化),之前看不到的污點又乍現。本來應該透過窗子去欣賞美景的,但是卻執著在窗子的玻璃上,甚至小心翼翼避免小孩靠近它們,而一點也看不到美景!
人生就是這樣,原本我們是「透過窗」去看到美景,美景才是目的;但是,我們卻常常因為自己的一些控制慾和完美主義,把原來的「途徑」當作「目的」,而忘記了欣賞風景才是真正的目的。這些途徑往往也都是非常重要的,也是好事,卻常常取代了真正最重要的。我們一錯再錯,上帝給我們的「自由」原本是讓我們能夠真實回應祂的愛,而我們卻把「自由」當成目的。上帝給我們物質的豐裕,本來是讓我們看到並享受祂的同在及恩典,但是我們卻只要物質豐裕而不要創造的主。上帝給我們美好的創造力,原本是讓我們與祂一起管理看守這片大地,然而我們卻將創造力當作終點,自以為像神。
基督徒也有類似的困境。福音派強調的敬虔及內在生活應該只是必要的「途徑」而非「目的」,為的是能夠在世界中榮神益人。只是一不小心,靈修、讀經、飯前禱告、上教會這些「途徑」變成了「終點」,好像做了這些敬虔事就是好基督徒,就合格了(我個人較常聽到牧者叮嚀的是這些,而非要在生活中活出見證)。上帝救恩的目的本來是要建立一群屬祂的百姓,學習像祂並為祂而活。然而這個終極目的卻常常被傳福音、植堂、辦活動等好事給取代了。
麥金太爾的提醒極為重要,我們並非真正生活在「多元」的世界,而是一個「價值破碎」的世界。我們的價值觀和道德觀零零落落地像是拼貼的馬賽克。一方面談論星座運勢、相信姻緣,卻也認為科學萬能;有時看風水練氣功,平時又一副「人定勝天」的篤定;這個月才過聖誕節,下個月中元普渡也不放過;在教會說讚美感謝主,下一刻又以股票賺大錢為樂。當人生沒有Telos來作價值判斷的準繩,我們就喪失了連貫一致的信念,都是東一塊、西一塊隨己所愛地拼貼和混搭,不管背後的價值觀是否有矛盾之處。
基督徒也常常落入相同的光景,什麼流行、什麼有效就拿來用,世界流行什麼就「拿香跟拜」,混搭風輕易地走進教會,而不去考量這些「流行」是否合於信仰的內在價值。
沒有了清楚的Telos,教會常常忘記自己是誰而隨波逐流。舉我們談的「創新」(夢想)為例子,教會的詩歌漸漸被世界的價值觀吞沒:
藍天是白雲最美的故鄉 大地是小草成長的地方
海洋是河流安歇的暖房 夢想是未來幸福天堂
〔副歌〕
小小的夢想能成就大事 只要仰望天父的力量
小小的夢想能改變世界 帶來明天的盼望
耶和華是我們的力量 同心來為主傳揚來發光
前面的道路全然交給祂 祂必同在使我們剛強
〈小小的夢想〉
這首好聽的詩歌所頌讚的對象其實不是上帝,而是個人的夢想。人類自私墮落的「小小夢想」竟然能夠「成就大事」、「能夠改變世界」、「帶來明天盼望」、「是未來幸福天堂」,人類的夢想什麼時候變成如此偉大了?這樣接近「狂妄」的陳述,在聖經中或是兩千年基督教歷史中肯定找不到(無法想像保羅、奧古斯丁、馬丁路德或是加爾文、衛斯理會說類似的話)。歌詞中雖然提到「仰望天父的力量」、宣稱「耶和華是我們的力量」,要將「前面的道路交給祂」,但是很明顯地,在這首歌中,神顯然是次要的、附屬的。整首歌並非著重對神的敬拜和頌讚,焦點乃是在自己。自己的夢想是主,神的力量能夠為我所用(雖然說要「仰望」)。基督信仰強調的是,活著不再是我(的夢想),而是學習順服在神的旨意當中。這首歌很可愛,很好聽,當成教會的活動歌曲或許可以,但是如果拿到教會主日崇拜中頌讚自己的「夢想」,豈不是不倫不類?
同樣是談夢想,若拿一首老詩歌比,差異很容易就看出來,不需要多做解釋:
懇求心中王,成為我異象,
萬事無所慕,惟主是希望!
願你居首位,日夜導思想,
工作或睡覺,慈容作我光。
〈成為我異象〉
時代在改變,但基督徒應當學習思辨的能力,把融貫的信仰在生活中、教會中活出來,分辨出許多滲透進我們周遭的壞神學。沒有上帝的時候,各人將任意而行。人類為自己創造意義,頌讚自己的夢想,各種奇形怪狀的事出現也都不需要太訝異。基督徒必須清楚上帝救贖的目的乃是建立「一群為祂的名而活的百姓」,若將次要的當成最重要的,把任何有用的都拿來使用,只是混搭冒牌的「夜市人生」,而非正港的「標竿人生」,而如此破碎混搭的教會,將無法在破碎的世界中為主作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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