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爱的哈拿》是一本围绕史实创作的虚构类长篇小说，以书信体的形式讲述了苏格兰女医生兼宣教士施爱华（Ada）及其中国养女施幸媛在中国东北行医和宣教的经历。
我用三天的时间读完了这部小说。一行行闪光的文字，凝结着作家的理想、才华、精力、心血和劳动。作家一点点拼凑已成碎片的过去，诚挚庄敬，带领读者进入并不遥远却已经被遗忘的时代。
宣教士们跨过高山大海，穿越大半个地球，最后坐着颠簸的马车驴车，深入广袤冰冷的中国东北，在那里修建医院、教堂，孤儿院、学校……他们凭着神的指引，心中的使命和胸口的热气，在荒凉中栽培繁花，在纷乱里高举长矛，在颠倒时坚持真理，在无限陌生无限贫瘠无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活成一道光一粒种一条江河……
是的，没有神，就没有神圣。
二
这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开篇一直都是“亲爱的哈拿”，这是书信的开启，也是整本书的名字。这份不改变，是动荡中的确定和安慰，也是写作线索和技巧上的气韵贯通。作家用丰富语言和饱满深情，给予主人公对哈拿轻柔细密的娓娓诉说。这是两代人的接力，横跨六十年。
这些泛黄破损，洒满斑驳泪珠的信件，是Ada、幸媛在这片苍凉辽阔蛮荒坚硬土地上度过的日日夜夜， 六十年的日日夜夜。时间，无形无状，似乎无法捕捉但却无处不在，它沉淀起来就是历史，浓缩起来就是人生。它附着到哪里，哪里就会厚重，有语言、有灵性。与时光并行的情感连接，深切牵挂和细密诉说，Hanna、Ada相距万里，却没有感到生疏；即使死亡横亘，怀念却使之复活。
扪心自问，在人生匆匆相遇中，我坚守了何人？又弄丢了谁？
三
东北，如此鲜活而广阔的存在。
在这片饱有苍凉和戏谑气质的土地上，有野草一样卑微又坚忍的民。作者查阅大量史料，义和拳乱，日俄战争，鼠疫爆发，满洲国立……小说既容纳了主线历史的叙述，又关注东北地方的独特性。能够看出，尊重历史，保持历史的真实，是作者对自己创作的严格要求。作品中的人，不管他是普通的商人、农夫、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的灵魂是否得救，在作者笔下都被赋予人性的真实和意义。一个个或苍白麻木或坚韧绚烂的生命，终究在历史的车轮碾压下，发出沉重地呻吟。他们生不如死，他们虽死犹生。司大夫、Jackson、Ada等人来了，这里的民在黑暗中看见光明，以芜杂抵达了纯净。
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绘时间真貌，简直是悲壮之举，我看见了书拉密孱弱却用力的背影。
四
Ada，施爱华什么样子？
因为是书信体，因为一直是主动的诉说，Ada反倒不被描写和记录，她被自己隐藏了。离开故乡和亲人，到遥远陌生寒冷荒蛮的中国东北，定意为主。她为这片土地流下悲伤的、恐惧的、欣喜的、难过的泪水，在泪滴的小小折影里，我猜她一定有一双安静的，灰蓝色的眼睛，她温柔的注视着一切，脸上呈现出寂寞和警觉，勤勉和驯良，这是柔弱又坚忍的宣教者的神情。
从青春到年暮，她的单薄挺拔脊背会慢慢变得弯曲衰弱吧。血气渐渐弱了，面色却愈加柔和，那恬静安详的表情和操劳疲惫的皱纹一起，刻在了她的脸上。年华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努力中度过，勇往直前的同时也是小心翼翼。开辟冻土的事工如此艰难，若不是主耶稣加给力量，这样的生活会让人绝望。但无论是如何的难，Ada总能看到希望得到确据。成就主的旨意。走在烈风和冻土的街道上，不再穿戴她最喜欢的鹿皮靴子和软边玫瑰花帽，换上东北女人的灰布棉袍和毛边风帽，爬过泥泞的深沟……
离开了故乡的人，渐渐地就长成了和家里人不同的脸相，这是真的。
五
常宝琛是一个具有寓言性质人物。
肉身的常宝琛残破、脏污、灰颓。他恃才傲物、好逸恶劳、赌博成性、诡辩狡诈。但是，当他瞎了眼睛，拖着虚弱伤痛的身体，靠着乞讨的一点点食物，爬过东北黑土的粗粝和冰冷，漫长的距离，无数次的濒死绝境……
“人的尽头，就是神的开始。”当他开始因主而活为主而活，当他干瘪的眼窝重新流出泪水，当他这个盲人引领健全人归信，当他在狱中绝食绝水七日后依然慷慨激昂地讲道，当他为主名坦然赴死……我感慨神对人生命翻转的巨大和妥帖。常宝琛是被主深爱的。
“你已将我的哀哭变为跳舞，将我的麻衣脱去，给我披上喜乐”。他被拣选，被洁净，被淬炼。从此，他的生命像钻石一样璀璨而坚硬，又像浸入油库的灯芯，尽情燃烧，散发充沛光热。
在冰冷的东北黑土上，他恣意活了两世，拂了一身春风。
六
Jackson嘉克森，年轻的宣教士兼医生。那么健康美善聪慧的生命，闪耀着天使的光芒和馨香，在倾力救治鼠疫患者过程中，无惧无畏，不幸感染殉职。
当嘉克森的棺椁落入土坑，高亢的唢呐响起，一股酸涩涌入鼻腔，我禁不住流下眼泪。我不单为年轻生命的消逝心碎，也为英国人葬礼上有唢呐声响而感怀。
我总觉得唢呐这种乐器有一种一惊一乍的气质，它的凄厉高亢是一种特别东方特别中国的激烈表达。基督徒嘉克森的葬礼应该是圣洁静美的，但此刻，东北乡野和鲁直的气息，唢呐的高亢和凄厉是如此真实、真诚和哀恸。
生命脆弱易逝，越过死亡的深渊，沉默刚硬的人心松动，爱会化成黎明吞噬黑暗。嘉克森的命运是和他所处时代的巨大灾难紧紧相连的，但他的选择，他所经过的所到达的地点，所付出的努力，所荡起的涟漪，所产生的影响，远远大于当时人们所能看到的。那是隧道洞口的亮色，经过不断更深更远地行走，终能得到豁然开朗的光明。
此刻，这一声凄厉的唢呐，竟是和谐，竟是动人。
七
小说的“余音”很有意思。这里的余音没有袅袅，相反，书拉密的余音简短，干脆，戛然而止。
时间永无尽头，人生的分叉远超出想象，你抽出一个线头，无数个线头纷至沓来，在小说里开启百年家族中的人生眺望。故事中人们繁衍生息，流离辗转，总是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谁的人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完的。人本是一段从出生到死亡的时间单位，“在世xx年”是作者留给笔下人物的最后结语。
这些简短的介绍既是对过往历史的记录和梳理，也是对正在发生的当下的交代和补充。作者默默注视着过往的人们，注视自己生活的尘世和仰望的天国。
她的人物余音里，有新冠疫情、铁链女、封控自杀等现时之事的沉痛和悲怆。小说中散落在野风里累累白骨和坍塌坟头，书拉密在小说结尾，用冷静而克制的文字，把纪念的碑石重新矗立，把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世界里的人生碎片重新勾连彰显，让他们拥有线索拥有逻辑并产生新的意义。
在这些用文字刻画出的墓碑上，我完成了哀悼。
作者：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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