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找恩典的人:杨腓力回忆录》(英文原名:Where the Light Fell: A Memoir)是著名基督教作家杨腓力于73岁时书写的一部早期自传。
这本书和他之前写过的所有书都不一样,他不再只以旁观者、护教者、清醒者的身份来睿智书写这个世界的各种棘手问题,并启人深思福音的答案,这一次,他则是以当局者的身份直面自己和家人不堪回首的棘手问题——如外科手术般,以写实、朴素、沉重、充满大量细节感的叙述视角,剖开一个德高望重的牧师遗孀家庭最脆弱、最伤痛、也最破碎的亲子关系,并垦祈恩典之光的降落(the Light Fell)。
当一名作家在风烛残年写下这样一本深度回忆之书——甚至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本书,可以说是至诚至真,至情至性,值得读者掩卷长思,一读再读。此书也是杨腓力所有书中我最喜欢并最推荐的一本。没有之一。
故事从1950年的秋天拉开帷幕,那时,杨腓力还是个刚满1岁的小婴儿,而他的父亲,一位23岁的牧师和准宣教士,被意外查出患上了小儿麻痹症。
他的父母都是非常虔诚、热心、富有奉献精神的基督徒,一心渴望去非洲宣教,并积极做各种预备工作,万万没想到,出发前夕临到这样的不幸。
父亲患病后,却没有听从医生建议,拒绝使用呼吸机,也拒绝住院继续接受治疗,因为这个虔诚的年轻人满怀信心地相信主“希望我这么做”,更何况,有5千名基督徒正为他的痊愈代祷。母亲也支持父亲的选择:“我们相信医生,但我们更相信上帝会垂听我们的祷告,他会好起来的。”
上帝岂不听义人的祷告吗?然而,父亲离开医院不到十天就去世了,留下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两个儿子——一个一岁,一个四岁。
其实,医生按照父亲离院前的病况判断,只要接受适当治疗,两个月之内就可以走路了,只可惜父亲执迷于一种错谬的信心,导致英年早逝,然而,母亲的叙述版本却和医生的叙述版本完全相反,她认为这是“一场残酷的疾病如何击倒一个年轻有为、才华洋溢的传道人,留下身无分文的寡妇,承担起从悲剧中寻找意义的崇高任务。”
究竟这悲壮的崇高任务是什么?周围的信徒们安慰新寡的母亲:“上帝这么早把你丈夫接走,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当茫然无助的母亲躺在父亲的墓地上痛哭流涕时,终于意识到那特殊的原因——上帝正在呼召她,就如同呼召圣经中的哈拿奉献自己的爱子撒母耳一样。是的,她需要把两个儿子献给上帝,成为继承父亲遗志的宣教士。
当她想到上帝会使用孩子们来实现她和丈夫的宣教梦想时,她哀恸的心才得到一丝平安和喜乐。母亲笃定,“我和哥哥要借着继承父亲的衣钵,挽回这桩悲剧。”
于是,这个才26岁的年轻女人也发下誓愿,要为亡夫守贞守节,一辈子不再嫁,尽心抚养孩子服侍上帝,跟随上帝。
二
孤儿寡母靠着母亲微薄的寡妇社会福利金生活,过着捉襟见肘,颠沛流离的日子。
杨腓力光童年阶段就搬过5次家,不得不重新适应新的学校,不得不重新结交新的朋友,对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孩子而言,搬家不亚于截肢之痛。
直到7年级时,他们才稳定下来,住到了逼仄的拖车屋里,尽管这里居住环境喧闹,尽管同学们嘲笑他们是“拖车屋垃圾”,但他却开始了自己的内在精神世界探索:书籍和古典音乐。书籍就像心灵的飞毯,令他灵魂翱翔高处;而古典音乐则令他悬浮在纯粹的美之中,忘却现实环境的粗糙艰涩。
母亲努力能干,对上帝忠心耿耿,一边学习一边教书,拿到神学硕士学位,在教会,她教导圣经,为逃离问题家庭的年轻妇女提供庇护,得到信徒们的尊敬和爱戴;他们夸赞道:“你母亲是位属灵巨人。想想看,养育你们两个儿子,还承担着这样的服事责任。她是上帝直接派来的天使。”
在家里,她按照圣经价值观严格管教约束两个儿子。“我们家看起来像一个基督教礼品店。每个牌匾和挂历上都有圣经经文”,墙上贴着耶稣的画像,书架上摆着预言之声的书籍,冰箱上贴着宣教代祷的事项。每天孩子们都有背诵圣经金句卡片。
孩子们的童年很乖,七岁时,哥哥宣布他长大以后想成为一名宣教士,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母亲听了大得安慰,从此对哥哥另眼相看。哥哥后来还成了青年归主协会的主席,并在教会担任诗班钢琴伴奏手。
“在学校,我们发现自己与其他孩子是多么不同。我们不骂脏话,不看电影,不知道过去五十年来的音乐,也没有电视。我们大部分课余时间都花在教会活动上。星期天,我们不可以游泳、钓鱼或打球。”
三
但到了高中阶段,母亲和两个儿子的关系出现严重问题。
作为一个26岁就守寡的单亲妈妈,她表面显得又属灵又刚强,其实内心经常情绪崩溃,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她需要拼命工作养家糊口,她服务的教会出现纷争,她的健康状况不佳,这些都令她精神高度紧绷,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哥哥生活习惯邋遢,不爱打扫房间,性格懒散、不爱写作业,还和母亲不喜欢的青少年朋友混在一起,看流行电影,听流行音乐,而不是听圣经广播,母亲认为这都是撒旦的作为。
“但是她知道撒旦如何工作,化为光明的天使,或是咆哮的狮子,寻找可吞吃的人。撒旦的引诱程度是渐进的:香烟之后是海洛因,猫王之后是披头四,《奥赛罗》之后是色情电影。她打造了一座信仰纪念碑,是用纸牌堆叠起来的,摇摇欲坠,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则塞在底层的牌堆里。” (第4章19节)
母亲开始经常数落哥哥,有时也会用皮带和网球拍抽打哥哥作为惩罚。哥哥性格也很倔强,会和母亲毫不客气的硬碰硬,两人频繁吵架,当母亲和哥哥发生冲突,杨腓力只能在两个情绪巨人之间蹑手蹑脚,委曲求全。
有一次,母亲又开始数落,哥哥便拼命弹钢琴用音符来反驳母亲的啰嗦。
“你一点都不懂爱,”她骂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爱。谁为你洗衣服,为你做饭,蛤?我为你作奴隶,为你的音乐课付钱,这就是你的行为。你以为这个世界欠你什么吗?你这个猪头,懒惰、邋遢的猪头!你这个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想通?”
“你说的没错!”他在一连串重捶的和弦声中喊回去,“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如果你把那些东西叫作爱,我可以不爱。”
突然间,电话铃响,打断了音乐和争吵。母亲拿起听筒,放在下巴和肩膀之间,在另一端的人说话时发出嗯哼的声音。我听得出那是谁。她的一个圣经班的女主人经常打电话来,为着生病的孩子和失败的婚姻心烦意乱。母亲用平静、舒缓的语调辅导这名妇女,在电话中引用圣经经文并为她祷告。
谈话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哥哥还坐在钢琴前等着。在静默中,我听到拍打在拖车屋屋顶的雨声。就在母亲挂断电话那一瞬间,哥哥迸放出一串琶音,母亲又开始那说到一半的长篇大骂:“如果我再抓到你这种冷笑的表情……”(第4章17节)
四
音乐天赋出色的哥哥高中毕业后,本想考音乐学院,却最终屈从母亲的命令,去了一所基要色彩浓厚的圣经学院。
在圣经学院,哥哥发现无论老师还是学生还是课程,充满了太多律法主义和反智主义的僵化伪善、令他厌恶,于是,准备转学去神学思想更自由开放的惠顿学院。
母亲雷霆大怒,劝说无效,发出最严厉的咒诅:
“我宁愿你去像哈佛这样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甚至不假装相信上帝。惠顿学院声称相信上帝,不过他们是自由派,跟我们用一样的用语,可是并没有真心相信。他们是叛教者,孩子。你在那里和任何世俗大学一样,有可能失去你的信仰,也许可能性更高。”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你,年轻人。你听我说。如果你有办法完成这个计划,我向你保证一件事,就是我会在你余生的每一天对上帝祷告,让他破碎你。也许你会遇到一场可怕的灾难死掉。这会给你个教训。或者,最好是,也许你会瘫痪,只能仰卧,盯着天花板,发现你做了一件多么叛逆的事情,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还有我教养你应该相信的所有道理。”
她的话像一团毒气悬在房间,一旦释放出来,就无法再收回。(第4章19节)
哥哥在惠顿学院就读一个学期后,不幸被诊断为“慢性偏执型未分化精神分裂症”。所幸哥哥认识了一个女孩,恋爱令他的精神状态有很大缓解。可惜,爱情遭遇女孩父母的强烈反对,对哥哥再次造成很深的心理打击。
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哥哥精神疾病加剧,决定退学。他开始认为自己很差劲:“一个人生败将。大学中辍,精神有问题,和一个不能忍受我的母亲生活在一起。”
而母亲更是愤怒,这就是她泪流满面祷告上帝成为宣教士的那个儿子吗?如今,自暴自弃,颓废不堪,抽烟,蓄长发,打赤膊,看《花花公子》杂志?
两人再次吵得不可开交,哥哥离家出走,从此亲子关系彻底决裂。
从那以后,哥哥开始尝试迷幻药,听重金属音乐,药丸初期对帮助治疗精神分裂症有一定缓解作用,但也是饮鸩止渴,哥哥渐渐产生极度可怕的幻听幻觉,误打伤了一位老人,最后被送入警察局。
哥哥决定痛改前非戒掉毒品。但幻觉之旅的记忆使他更沮丧,而不是更清醒。他内心有声音不断提醒他,他是个人生败将。他想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继续活下去。
哥哥颓废,绝望,心理治疗对他并无效果,几次想要自杀,令杨腓力担惊受怕。好在哥哥对自杀的执迷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性的执迷。他参加自由性行为的公社,和不同女人发生性关系,后来腻了,又开始尝试SM恋……
吸毒、滥交,母亲对这个儿子极度失望,祷告他能被上帝重重击打悔改,母亲甚至后悔当年没有堕胎,在杨腓力婚礼上,母亲拒绝和哥哥一起合影,她以这个长子为耻。
从此,母亲和哥哥有40年时间没有见面。
五
多年来,杨腓力试图在母亲和哥哥之间扮演调解者和劝慰者的角色。
他劝哥哥想开点:“那些比我们受到更糟糕的家庭创伤的人也挺过来了。我们没有被性侵,没有被重度家暴,也没有人被关在铁丝网后面。”
但哥哥脸上痛苦的表情让杨腓力意识到,“灵魂的撕裂可以像身体的撕裂一样深受伤害。”
杨腓力又鼓励哥哥给母亲写信,把他的真实感受写出来。“我对受害者的所有认识,都显示把它说出来,特别是面对施暴者,是愈合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哥哥同意了,这是他近30年来第一次与母亲通信,信中写道:
也许你会记得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你告诉我,你会每天祷告,希望我或是死掉,或是疯掉。没错,你就是这么说的。我还没有发现有谁能相信,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儿子说这种话。一个也没有。都是因为我没有打算成为你决定我应该成为的宣教士。(第5章23节)
母亲寄来回信,却只字不提她那个让他们没齿难忘的祷告。哥哥很后悔主动联络,表示:“每次想到她还活着,就让我火大。你知道我改变不了。这是她留给我的包袱。她咒诅了我。她从不相信我,如果你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你,你怎么能相信自己?”
杨腓力看到哥哥灵魂的伤口有多深,于是决定亲自与母亲对质,要求她消除这个对哥哥诅咒。但母亲执意坚持自己没错,甚至痛心疾首的表示自己的爱之深:
“我告诉你哥哥,我会向上帝祷告,不管用什么方法破碎他,让他走到自己的尽头,就算是一场意外事故也可以。他要我为他去那间学校祝福。你觉得我会祝福我的儿子违反我所有的教导,去随心所欲吗?这不就像是喂孩子老鼠药吗?你不会明白那种爱的!我不会指望你明白!” (第5章23节)
2009年,哥哥在非洲打猎时染上严重咳嗽,医生诊断出他得了一种罕见的中风。母亲得知消息后嘲笑道:“很有意思,不是吗?他曾经想去非洲作宣教士,最后以游客的身分去了那里,现在又这样……”杨腓力便怀疑,母亲依然认为,哥哥得了残害身体的中风,是她祷告得到的回应,是“她的上帝”的咒诅。
2014年,母亲90岁那一年,杨腓力再次尝试突破她的心防,再度和母亲聊天提及哥哥的话题:
我们几乎谈了一个小时,小心翼翼地,每一次来往的对话背后都潜藏着昔日的伤口和怨愤。我对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同时也让她知道,她说了一些非常伤人的话。
“有时候你内心深处的愤怒会爆发出来。发誓向上帝祷告让哥哥会死、会瘫痪、会发疯──想想他现在的残疾状态,会是什么感受。妳还在我的婚礼茶点招待会上闹场,还跟我说:也许我真的应该去堕胎。
“我知道哥哥和我伤害了你,哥哥是用他的生活选择,而我则用自己写的一些东西。你为我们向上帝发过誓,而我们让你失望了。我明白这一点。可是如果你的回应是说‘你们伤害了我’,这跟你对哥哥说‘我希望你死’,或是对我说‘我真希望你没有出生’,差别太大了。”
你知道吗,母亲?每个人都有失控的时候,我们都会说一些想收回的话。这就是恩典的意义所在。这就是为什么哥哥和我都把妳的完美神学看成是一种监狱牢笼。如果你能正视错误,承认错误,说对不起,然后继续往前……”(第5章24节)
这一次,杨腓力掏心掏肺的深谈令母亲不再着急为自己辩护,而是选择沉默不语,一个月后,母亲终于写了一封信给她的长子:
我从来没有这样祷告过;当人想表达一个重点,可能会说些不一定是真心有意的话,只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认真的。同时,我对事情的结果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造成这样,只能请你原谅。
我想我请你原谅,对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什么用。但我还是这么做。你是我的长子,我把你放在我的心下面差不多有九个月。一个母亲不会忘记这一点。你这一生,我都一直为你祷告、祝福,即使你没办法把我当成你的母亲,但我确实付出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来照顾你。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还会重来……(第5章24节)
当杨腓力郑重其事的读这封信时,哥哥听哭了,但还是摇头喊着说:“太晚了!晚了四十五年!”
是的,并没有一个happy ending的大结局。 75岁的哥哥至今还没有原谅98岁的母亲,至今也不承认他童年少年时代一度深信后又摒弃的上帝。家庭的伤口和信仰的伤口“像永久的刺青一样深入骨髓。” 但双方都在生命的暮年一点点改变,只是,也许需要更多时间。
杨腓力认为,正是“无恩助长了哥哥和母亲之间的黑暗能量“:一方高举律法主义的大旗,是正义的审判,背后是母亲受伤未得安慰的情感,另一方则是反律主义的对峙,是报复的心痛,背后是哥哥受伤未得疗愈的灵魂。
“是什么力量使他们半个世纪以来彼此不讲话?这股顽固、骄傲的力量,同样也使家庭、邻居、政治、种族和国家分裂,”——但这并不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并不在规条之中,戒律之中,党同伐异之中,而是在恩典之中。因为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全备的赏赐从祂而来,祂不是降灾祸的神,而是赐平安的神。
杨腓力在这本书中细细回顾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阶段,在这每一个阶段中,他都看到了上帝对自己生命成长一路独特奇妙的带领,他也期待自己的母亲和哥哥,能如压伤的芦苇,和将残的灯火一样,在现世的悲剧废墟中同样感受到上帝爱的安慰,他更期待,未来有一天,恩典之光终究在这个家庭最脆弱、最伤痛、最破碎之处涌流。
作者:喻书琴
写于202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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